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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之子——庞薰琹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品展”研讨会2009-10-15
作者:邵大箴(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
研讨会主题 “地之子——庞薰琹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品展”研讨会
举办时间 2009年10月15日
主持人 邵大箴(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研讨会内容

主持人:现在研讨会开始,请大家踊跃发言。

乔十光(原中央工艺美院教授):

《中国历代装饰画》这本书中,庞先生通过一些实际的案例,如汉代的画像石,向我们细致地分析了形式规律。这本书引导我走上艺术之路与装饰之路。庞先生支持我学习西画,我是他的研究生,他还帮我制定学习计划,在学习中不断地鼓励我,多次给我写信,是我成长之路上的良师益友。我非常感激他!

袁运生(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庞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画家。我在青年时候就常受到他的教诲,他给我一生的影响都是很大的。我觉得庞先生所代表的思路、风格取向或者说是他所追寻的艺术之路,目前在美术史上研究得非常不够。过去我们把教育分成两条线:一条是以中央美术学院为代表的写实主义系统,一条就是工艺美术学院的系统。在两个系统的关系和并行发展的问题上,我们的认识存在偏颇。我们历来都更加重视中央美院这个系统,而对工艺美术这个系统中发生的大事认识得很不够。我上大学的时候常遇到一些问题,必须到工艺美院去找那些导师,如张焕之先生、张光宇先生、郑可先生,尤其是庞薰琹先生。其实他是在这两者之间把握地最深入的一位,他又是工艺美术系统的领头人。庞薰琹先生是一位值得当代中国艺术史认真去研究的大师级人物。今天看到庞先生很多作品,有一部分以前没有看过,比如一些小幅的水彩。庞先生是一位非常独特的艺术家,这样的人在当代的画家和20世纪的绘画史里是很少见的。他那种独特的进入方式,包括进入西方和进入中国的传统,这两条线在他身上得到了非常完美和成熟的结合,而且这种结合是以中国文化为根本的。这是我们这代人一直在追求而没有完成的事情,但在庞先生身上得到了一种完成。所以他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中是非常重要的,他一生所走过的路,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对我们这个时代具有指引性的意义。庞薰琹先生所追求的这条路,其实是全方位的(从工艺美术、装饰绘画到绘画,他不是属于哪一个部分),从一个整体对艺术进行把握并且完成。他的艺术思想和实践对于今后中国艺术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上大学的时候,我在艺术上面有很多问题,我常常会去找工艺美院的几位老师,当然中央美院也让我得到很多有价值的提高,但是我认为前者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过去,我们在这两者之间有一点芥蒂,我认为在当代美术史的研究和学术交流方面还不够。这种界限使得很多学生年纪都已经很大了,却对工艺美术系统内的很多艺术大师及其艺术成就缺乏了解。我觉得这造成了现在的一些问题,包括艺术不好往前走的原因。要解决卡壳,庞先生是一个非常好的先例,他把这些问题解决地非常好。所谓现代、中国、西方等等,从根本上讲,庞先生是一个中国艺术家,根子上、情感上、性格上、艺术的追求上是完全中国的,所以西方的东西进来,有一种能力去化解它,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但是如果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去化解,就只能跟着人家走。所以,这个展览的意义在于向我们展现了庞先生用他的艺术实践丰富了中国艺术,更对中国艺术的现代发展指出了一条道路。

李松(中国美术家协会编审):

庞薰琹先生是对当代中国美术事业有重大贡献和影响的一位艺术家。我想从以下几点谈谈我对他粗浅的认识。

第一点,他是中国现代艺术的先驱。庞先生到法国去的年代很早,是上个世纪30年代。在那个时期的很多中国画家思考的问题和艺术的道路和世界美术的发展几乎是同步的,不管对现代艺术是赞成还是反对。这种情况在中国国内的反映包括像徐悲鸿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批评都是很正常的。放在那个时代里面,国内反对的呼声比(国外)当地更尖锐,实际上是一个时代潮流。他们这些人生活在那样一个年代,对国家命运和祖国文化的思考和他们对艺术道路的选择都是有关系的。从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来看,庞先生跟他的同辈,如倪贻德、阳太阳这些人都是先驱者。

第二点,他在工艺美术事业、工艺美术教育方面,也是一位开拓者、拓荒者。像黄苗子先生讲的那样,他是个拓荒者,也是个先驱。看到展厅中对书的那部分展示我是很感动的。庞先生是在他生命中最艰苦、身患重病的情况下完成这本书的。27年的时间,我们现在从事美术研究的人有几个能花这样大的功夫、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而且他到了晚年还到敦煌去修改、补充、丰富这本著作的内容。在这点上,他是一个典范。而且他把古代的东西、历代的装饰画转化为当代的美术创作,这个“化”的过程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要对传统的东西有非常深入的了解,一方面要有非常鲜明的现代意识,要不然很多问题是不会解决得如此好的。展厅中很多他设计的东西,是把我们熟悉的古代图案应用进去装点我们的生活,融合得很恰当,关系处理得很好,很了不起。

第三点,他是研究民族民间艺术的先驱,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这方面他是真正的先驱,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不少是假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现代把它们改装了的,并不是原汁原味的、传统的东西。但庞先生画的那些描述贵州少数民族生活的场景是现在再也没有了的,而且文献中也极少涉及到的。他画的葬礼以及生产劳动的那些场景非常具体而且深入,还做了详细的文字记录。他是真正的研究民族民间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先驱和开拓者。在他那个时代,做这个工作是很不容易的,像那个时期的费孝通等很多人也做这种调查,有的就在这个过程中牺牲了。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条件下,庞先生是抱着什么样崇高的目标才把工作做得这样好。

此外,我想要谈谈庞薰琹的整个家族。夫人丘堤先生也是非常好的画家,他的子女,他的第三代也是非常好的画家。十几年以前,我曾想在炎黄艺术馆为他们家族举办一个展览,庞壔先生看了以后,说展厅太矮,第三代有些作品放不下,所以后来没有落实。他们整个家族对中国当代艺术所做的积极贡献是十分可贵的。

陶咏白(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我觉得庞薰琹这样一位艺术大家是属于世界的,他的艺术成就是非凡的。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他与辉煌擦肩而过,我一直觉得很惋惜,很难过。我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接触庞薰琹艺术的研究工作,主要研究他的油画。在特定的美术历史大背景下,三十年代早期油画以徐悲鸿、林风眠、庞薰琹三位为代表人物,他们各自不同的价值观念选择了不同的艺术道路,徐悲鸿在当时画坛雄踞了半个世纪,林风眠则沉默了半个世纪,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对林风眠有了重新认识,他的艺术地位得到了一定承认,对他的艺术成就,在中国艺术向前推进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也有了肯定,但是对庞薰琹的认识还没有深入下去。庞薰琹对我们中国美术的推动,这种意义和价值还没有得到相当的重视。随着工艺美术专业的衰落,对他的研究也渐渐淡忘了,看不到庞薰琹为中国艺术发展所做贡献的肯定。我觉得对他的研究应该坚持下去,不能淡忘。

庞薰琹在油画领域的贡献是一种狂飙的感觉,他探索油画技法,各种各样的路都尝试过。恰恰就是这样不断的探索才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表现风格。今天的展览让我对他在中国传统艺术研究方面的成就有了更新的认识和深切的感悟。
在庞薰琹整个人生过程中,我觉得主要有两方面的成就,一是在现代艺术方面,他所发起和创办的“决澜社”是三十年代非常重要的艺术团体,是中国三十年代的艺术先锋;二是在工艺美术方面,他是一位开山始祖。在他之前,中国传统工艺还没有进入到现代艺术的转换,是他建立起了新的体系,这对中国艺术是极大的贡献。现在很多艺术院校都设置这个专业,源头就是中央工艺美院的,所以庞薰琹在中国艺术史上的地位应该得到充分的肯定和发扬。

常沙娜(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

非常感谢北京画院美术馆举办的展览和活动,前一次是董希文先生,这次是庞薰琹。这是我们晚辈对前辈的追忆和怀念。

今天在这里看到老前辈庞薰琹老师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品展,非常激动,思绪万千!庞先生不仅是一位多才的画家、工艺美术教育家、设计家、理论家,还是一位多情的诗人。他既是一位兼文、理、艺于一身的艺术家,治学严谨、不愿苟同迁就的学者,又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

五十年代,庞薰琹参加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创建工作,致力于工艺美术教育,培养工艺美术设计人才,这是庞先生毕生的报负。庞先生曾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筹建和发展付出了人生最宝贵的年华和心血,同时也承受了人生难以承受的血泪冤屈和磨难。庞先生曾描述自己的生涯是在若干反复的“之”字形的小径上走过来的,让我们懂得庞先生对人生的探索之路是如此地崎岖,生活的磨练是如此地艰辛,事业的追求是如此地执着。

1983年,工艺美院怀着对庞老的尊敬和对过去的慰籍与弥补,聘请庞老为学院的学术委员会顾问,并借学院成立二十七周年之际,为庞先生举办“庞先生执教五十二周年”的纪念活动。活动洋溢着热烈而崇敬的气氛。庞先生正装出席,胸前别着红色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校徽,面带微笑,激动而沉稳,那时他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者了。他操着江苏乡音做了简短的致辞,原来准备好的诗句,可能由于情绪激动没有吟诵,但抒发了庞先生充实的内心情感。他写道:
五十二年,
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瞬间的事。
五十二年,
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却是占去了一大半。
五十二年,
对我来说真是不堪回首。
幸而我很少回过头去看过去,
我的心总是向往着未来。
我清楚地知道,对我来说,时间已经不多,
我清楚地知道,精力实在急速地衰退。
你们的话,
像一朵一朵大红花,
温暖了我的心,
燃烧着我的心。
在我心上,冰山是已融化,
在我身上,血总是热的。
我的脑子还没有凝固,我的智慧还没有熄灭。
我将在有限的时间内,
在祖国文化事业的土地上,
再种几株小草,
再种几株小草。

1985年1月上旬,庞先生病重住进朝阳医院,我曾多次前往探视。庞先生已感到体力日衰、难以战胜病魔,但见到我还问起学校新建的工艺楼和新教学楼的情况。听着我的汇报,庞先生虚弱地点点头,又微笑地摇着头,其表情正如他曾作的《小草》诗中结束的那一段:
小草,哪有永远不死之理?
不知在哪年哪月,
地下的老根已死了,
可在老根旁,
长出了新根,
长出了新芽,
草地仍是一片绿色……

靳之林(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感谢北京画院举办今天这个展览。通过举办这些老一辈艺术家的展览,给年轻人学习的机会,让年轻一代思考如何接过老一辈的光荣使命,在这个方面看,北京画院的系列展览具有不可估量的重大意义。

我与庞先生有所接触和了解。1953年,我和庞先生都住在南院。我与庞先生的教学和工艺美院的体系接触不多,但庞先生的艺术思想、深厚的学识和修养,一直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几千年来,在中国社会大转折时期,我们的先辈为中国文化的复兴之路,肩负使命到外国留学,从法国到日本,从古典主义到现实主义、印象主义,一直到现代主义各个流派,老一辈艺术家接受西方的艺术传统,并找到不同的艺术脉络。他们通过对社会的观察,抒发对劳苦大众的同情,这是他们艺术创作的主题。当时的中国,写实主义艺术手法有更大的市场,当然现代主义对中国也有启发,但必须通过东西方的融合才能起作用。怎样进行中西文化融合,找到自己的发展道路?在展览中也看得出来,庞先生做得很成功。

庞先生这一代艺术家,本身具有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化造诣。所以从一开始,他的研究就不完全属于西方体系,不会完全是对西方文化的一边倒。加上时代背景,他们对劳动人民、下层社会很同情,带有现实主义传统,这从庞先生的代表作《地之子》看得很清楚,在他的表达里有中国文化的内涵。后来,庞先生进入了中国文化的深处,这是他艺术人生的辉煌时期。我记录了一段:1930年,他从法国回到上海,回到家乡常熟,脱下西装,换上长袍,放下外文书,看线装书,拿起中国笔墨画中国画。1937年,他到贵州云南地区进行直接的田野考察,考察中国本源文化,研究少数民族图案,后来又研究传统图案,结果出了一本书。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看书,我觉得庞先生的研究是这样的体系:从中国文化、哲学的本源开始,然后直接从田野考察进入,他的研究就是从这些地方来的,最后再深入到对中国文化、哲学的研究。庞先生的《自画像(素描)》绝对是最经典的,虽然尺寸很小,数量很少,包括另外两幅《父亲遗容》,可以说,中国现代的素描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中国几千年的人物画历史,从古代神庙的女神,到汉画像石再到龙门、云岗石窟,都浓缩在庞先生的《自画像》里。这与西方体系的素描结构是完全不同的,带有民族的审美观、哲学观。中国艺术的源头是工艺的,不了解工艺,很难进入到中国文化,很难进入到中国造型艺术的深处。但是庞先生描绘的贵州生活,反映的生活内容更为丰富,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与艺术的结合就形成了更加丰富的文化遗产。很难再找到这样一位杰出的艺术家。

李树声(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我们老师一辈进行美术理论研究的方法跟我们现在的认识很不一样。过去我们美术界有些简单化,我开始学艺术和接触理论的时候,要么就是现实主义,要么就是形式主义。我们提倡的是现实主义,好像写实的就是现实主义,稍微有点偏重“色、线、形”的就是形式主义,就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和靶子。在那个时代庞先生组织决澜社,决澜社的宣言就是主张“色、线、形的交错”,所以他被推为“形式主义大本营”的首领。我年轻时就开始从事研究艺术史的工作,各方面的意见都听到,我也亲自请教过庞先生,听他讲对自己的认识和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他说自己其实并不像社会上对他的认识那样,是形式主义的代表,西方的代表。他说自己可以穿西装,也可以穿长袍马褂,并不是西方的翻版和代表。他说:你们提倡“左联”,重视“左联”,那么《地之子》这张画是我三十年代的代表作,我的情感除了爱国,也爱劳苦大众,从我的作品就可以看出我是非常热爱尊重人民大众、关怀民众疾苦的,《地之子》就是象征。他画这画就在“左联”时期,是在关心民众与国家。过去对庞先生的误解比较多,对他的理解不够,对他的贡献没有全面的认识。庞先生开辟的艺术道路,他到贵州画的一批画,那么写实的东西,恐怕没有人可以做到那么好,他画的那些图案非常精妙,他的线描、设计也都是非常高水平的。解放以后,庞先生苦心经营、建立工艺美术的教育体系,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经历了人生的磨难。这本《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也是在他最艰苦的时期写的。老一代艺术家的精神,在任何时候想起来都是非常感动的,跟他们一比较,我们真是自愧不如,能做到一点就很欣慰了。老一辈艺术家对中国艺术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值得我们缅怀。

何燕明(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

在今天的开幕式上,庞壔讲了几句很朴素的话,我却流泪了。在座的大部分是庞先生的学生,我作为学生之一,讲一下我的感受。今天展览的作品中有几幅是过去没有看到的,特别是那几幅素描。庞先生的作品让我们有一种美的感受,也让我再一次温习了庞先生对我的教导,他的人品、艺德更让我深深怀念。

我们这次展览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要把真正的艺术家,真正高尚的人,作为我们的榜样去学习。虽然庞先生走了,但是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他的灵魂总在我们身边。庞先生讲,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他是一个平凡的学习者,他是一个永远不满足的人,这些话我们应该深深记在心里,当作自己的座右铭。我和庞先生一起工作过几年,深深体会到他的人品、道德和修养。1957年以后,工艺美院掀起了政治运动,我们这一代人都在那样的风雨中遭难。那个时候庞先生见到我都不敢打招呼,在公共汽车上,我见到庞先生也不敢打招呼,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现在好了,庞先生受的苦难,受的委屈,得到了平反,他的名誉恢复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恢复了名誉,恢复了工作,我感受到这个时代太好了。观看今年国庆庆典,我很激动,我非常爱国,我们的国家这样强盛,多好啊!

现在美术界、艺术界最大的问题是浮躁,虚荣心太强了,太好表现自己,这是艺术界、艺术家的大患。我们需要庞先生这样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一个平凡的学习者。庞先生说他自己是学习者,没有说学者。反问自己,我能做到吗?我常常想反省,自己并没有做到很好。我有颈椎供血不足的毛病,会在不注意的时候晕倒。今天吃早饭端起碗的时候,感觉有些晕。我赶快控制自己,告诉自己不要晕,因为我要去参加今天的研讨会。幸好现在我能坐在这里发言,还能思考,能怀念我的老师庞先生!我们需要像庞先生这样真正的艺术家,而不是那些沽名钓誉,虚荣心太强的人,那些人应该被我们唾弃。

这个展览叫“地之子”。先生始终把自己放在很低的平民的位置,有一颗怜悯的心,关注着受苦受难的底层人民,我觉得这才是一个艺术家的良心。他的作品里透露出对底层人民的关爱、同情和拥抱。庞先生79岁就离开了我们,他应该多活几年。我已经83岁了,身体很弱,经常头晕,不能画画了,但是我能写诗。庞先生也是一位诗人,我觉得任何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是诗人,是最忠诚于自己事业的诗人。有这样一首诗让我难忘:
雪白的成群的小羊,
飘在绿色的草原,
那是多么美啊!
一年如果有十二个七月,
那该多好啊!
这是牧民的音乐。
同志们啊,让我们像庞先生一样,做一个平凡但是热爱生活的人。

王璜生(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

作为一个年轻的美术史研究者,必须谈谈我的一些思考。通过看这个展览,我想到的主要问题是, 20世纪中国美术史的研究,有两个方面是很不受重视和缺乏研究的,在发展上很滞后、不顺畅。一方面是现代艺术运动,现代艺术运动可以从庞先生回国后,从1931年到1932年组织决澜社运动这个阶段,还有在这个阶段里所做的贡献。同时也有中华独立美术协会,像在上海、广州等的活动,同时中国的现代主义运动在这时候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包括战争原因、政治原因、包括新中国成立以后其他的各种原因,使得研究、还有相关的发展受到挫折。在美术史的研究这方面本身就做得很不够。那么,第二个方面的缺失,也体现在庞薰琹先生身上。那是在1939年的时候,在沈从文先生的鼓励下,1940年左右庞先生参加了中央博物院的一些工作,在跟一些文化学者互相影响之后开始走向田野考古,走向对边区的民族学研究。这一方面的工作其实在30年代到40年代初期的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很重要的普遍现象,或者说一个很重要的活动。当时很多西北考察团,包括常书鸿先生也到了敦煌,包括刚才谈到的费孝通先生等等都做了很多田野考古的工作。其实这是在中国文化史上研究方式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现象,当然这和当时西方文化艺术史研究方法的引进有关。同时令人感动的是,作为一个学者,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还在国民政府的支持下(当时国民政府拨了一定资金组织学者进行考察研究),去做这样一件事。一方面是为了国难时期使我们的文物不被破坏,一方面是顺应了当时世界的潮流。当时有很多西方学者进驻到我国西部和中部来偷盗文物,抢夺我们的财富。当时国民政府和一些文化界人士觉得有责任去做一些文物抢救的工作。恰恰这样一个很重要的文化现象,在长期以来是不受重视的,也没有得到文化和历史意义上的论证。我们作为年轻一辈的艺术研究工作者,更有责任去好好地做这些工作。庞先生的展览以及这个研讨会,最大的意义就是告诉我们年轻一辈的艺术工作者,要尊重和认定前辈们所作的贡献,并且对相关工作的缺失及时弥补。
刘曦林(中国美术馆研究员):

感谢北京画院美术馆,在20世纪美术大家系列展中又推出了一个成功的案例。庞先生是一位博学多能的大家,他留下了一个精神需要我们继承,那就是他如何把现代意识和民族意识化合到自己的作品当中,同时再融入时代精神。我们现在又遇到了这样一个时空,在这样的时空中,我们怎样找到自己的立足点,庞先生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榜样。 

庞先生的绢本作品有两类,一类是水彩,一类是中国画,不要都列为水彩。1944年,在民国时代的教育部第三次全国美展的时候,庞先生有两件作品参展,从《贵州山民图》中选了两张,送到国画处,当时国画的评委说这不是国画,他们不要;送到油画处,西画的评委又说这不是油画,也不要;送到图案部还是如此,因此遭遇了“三不管”的尴尬,不过最后还是在油画部展出了。今天看来,有几幅画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画,我们应该恢复他的声誉。庞先生在《就是这样走过来的》里面记述了这段历史。我再补充一个史实,1949年7月共和国时代的第一届全国美展,庞先生入选了三幅画,一幅是《赶集》,一幅是《苗族妇女》,一幅是《苗族之舞》,但是是代表上海展区参展的。当时李可染入选4幅,关山月入选4幅,庞薰琹3幅,这次3幅画都归入国画范围内,当时入选的国画作品共有38件,这是符合庞先生心愿的。我想从这小小的分类工作上,也可以提高我们对他的认识。

陈汉民(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

庞先生是我的老师,这份师生情意非常珍贵。笼统的我不讲了,讲件具体的事例。1953年,中央美院院系调整,庞先生带着我们到了工艺美院,我调到工艺美院任装潢系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当时我采取了比较强硬的措施,引起系里老师的反感。庞先生知道这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就几十个字,他说:“汉民同志,你来的信,所见甚是,我就不再重复了。团结全体同志,把学术的气氛调整好”。这封信我仍然保留着,是发黄的再生纸。由此,我努力调整工作方式,后来装潢系成为全院比较好的系,主要得益于庞先生给我的启示。当时庞先生的身份是教研室主任,我是副主任,他经常教诲我,每一件事、一句话,对我的作用都非常大。

第二件事,庞先生身体不好,当时手还有点哆嗦,他对我说:“汉民,我把这些火花贴送给你,你是这个专业的,作为资料,你去研究研究吧”。他所说的“火花贴”是当时三四十年代上海火柴厂的一些火柴贴花,还有一些苏联的,大概几十张,直至今天我还保留着。从这两件小事可以看出,庞先生非常爱护年轻人,关心业务工作。他曾经劝我学传统装饰画,我没能学成,而是学了服装。在庞老师和丘堤老师的教诲下,我努力做好教学工作。所以说后来的时间,我是对得起老师的。

袁运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

非常感激庞先生对我艺术上的指导,在我一生中的每个阶段,他都对我提出了要求,应该在哪个方面加以更多关注,缺少了什么,忽视了什么,丢了什么东西。他关注艺术发展的各个方面,总是站在全局的高度看问题,所以他是个高人。
    今天看了他的素描《父亲遗容》,真切感受到他深厚的艺术修养。其它花卉、人物、少数民族的题材也都有力作。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对中国画的研究和弘扬,把对艺术的探索与实践结合起来,所以他是一个勤于实践的艺术家。他不仅关注绘画艺术领域,对传统艺术等各类艺术也加以全方位关注,收集各个朝代的图案、资料。他在治学方面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会去关注一些别人不太注意的东西。所以很难说庞先生是西画家,应该说,他是中国传统文化学者。

这本《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是我们装饰艺术专业的看家本领,是整个艺术系的基础教材。庞先生对传统的认识是从艺术最高境界来谈的,在“中西结合”这个关注点上有一个心悦诚服的认识,并投入到自觉地设计运用中,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本书是有针对性的。中国高等美术院校的学生要对装饰艺术有深刻认识,要认识到“装饰”是我们的基础课,艺术的技法、修养都是基础。这本教材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是一本详细、系统的教材,非常适合学生的基础训练。庞先生花了极大心血来写这本教材,他全力投入艺术,对事业的投入是少有的。《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出版后反响非常大,奠定了他的学术地位,可谓功德无量。

今天的展览对庞先生的艺术历程做了较全面的介绍,特别是那些重彩画、素描、人物肖像画,我觉得这些应该作为美术教学的示范画,无论从哪一方面都做得特别深刻,特别地道,达到了一定的境界。过去我没有机会这么完整地看到这些作品,特别是《父亲遗容》,非常了不起。

庞先生对青年人的优点常常是鼓励的,做他的学生很幸福,都愿意把作品给庞先生看看,听他指点几句。他的观点非常深刻,会在每个细节对你加以指导。他给同学评作业时一下子就能看出哪些地方不具体、不仔细,目光非常清晰、敏锐、鲜明,大家都心服口服,这在教学工作中是非常重要的。在教学训练中,学生之间要互相画肖像、漫画,抓住特点训练造型。在技法练习中,运用宽笔、窄笔、尖笔等工具,抓大关系,结构关系,也能细致深入到每根线的表现。《父亲遗容》中线的刻画,就是线的造型运用,这种艺术修养在素描教学中是一个关键问题。这个展览涉及了很多问题:色彩问题、中国画的线的问题等等。

20世纪60年代,庞先生一次到傅雷先生家做客访问,我和祝大年一起去的。傅雷先生说,我的家里只挂两张画,一张是庞先生在云贵画的少数民族妇女,一张是刘海粟的油画。为什么挂这两张?因为一张是油画,一张是纯粹的中国画,并且是有革命、改革的设想,是从中国画传统走向当代性的中国画。当时我看了,确实非常有想法。傅雷说,庞老在中国绘画中对线的处理最为优秀。我原来没有这个概念,今天看了画展才真正体会到,庞先生对线的处理真是妙不可言,非常到位,非常精妙,这在人物画里都有体现。这种线条的功力,非常严格的线条刻画,在西画中是不太注重的,而在庞先生的作品中没有被忽视,是被他紧紧抓住的。

艺术劳动从一点一点开始积累,他的《地之子》成为了重要的代表作品。这一批权威的中国艺术家是有价值的,像庞先生这些作品,在任何时代都绝对是精品。很多像吴作人、董希文等老先生,包括庞老,他们常常被忽视,北京画院做了这样的系列展览,就是把20世纪中国的艺术检阅了一遍,慢慢深入到对艺术本质的思考。这正是我们的美术教育和美术馆需要具体来抓的,抓得越深入,对于以后艺术研究整体的提高越具有重要意义。
谷嶙(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

庞薰琹先生是中央工艺美院创建时期的核心人物,他为学院的创建耗费心血最多,也是罹难最早、背负“右派”头衔最沉重的一位。我和庞先生生前的接触很少,但他早年的一位同乡、也是同窗好友曾是我的启蒙老师,曾对我讲述庞先生早年的一些往事。1948年时,庞先生的好友傅雷先生全家曾居昆明,也讲述过一些他的情况。

20世纪30年代初,庞先生从法国回来,曾在上海组织过“决澜社”,顾名思义就是要在中国这块尚封闭的土地上打开一个决口,让西方的现代艺术像狂澜一样冲进这沉睡的大地。由此可以想见,那时的庞薰琹先生尚是一位二三十岁、风华正茂、风姿翩翩、潇洒的留洋青年,和今天许多醉心于现代艺术的青年人一样,对未来的憧憬是梦一般的美好绚丽。可是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是遭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战火蹂躏最残酷的年代,八年抗战使他离开上海,颠沛流离辗转来到大西南的湘贵苗族地区,后又到了昆明、四川,抗战胜利后又到了广东,最后到了上海。他在大西南数年的生活中,深入苗族地区,考察和研究了少数民族的民间工艺美术。

1946年他就曾和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商谈筹办工艺美术学校的事(后因陶去世而未办成)。他的前半生是现代绘画艺术的拓荒者,后半生则是工艺美术事业的献身人,这跨度是很大的,晚年他又潜心研究中国传统的装饰艺术。

1962年,庞先生被摘掉了“右派”帽子,但是仅隔四年,在之后的“文革”中又再度遭灾,被投入“劳改”的苦海,成为所谓“被专政”的对象。这时的他已是一位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人,被关进牛棚,每天一早就要起来做清扫卫生的劳役,听受呵斥。人,是由血肉塑成的身躯,有思想情感而生命有限的高等动物,一旦肉体的某个部件被损毁,精神灵魂被侮辱,是不能像机器人那样换个部件便可以继续生存下去的。

冯梅(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

我作为庞先生的学生、“工艺美院”的第一批学员,深受庞先生的恩泽,而且随着时间的发展,感受日益加深,回想庞先生的一生,可以概括成三大功绩:

一、庞先生最早把西方现代艺术介绍到中国。他在艺术上是一个具有超前眼光的人,而且具有很强的创新和开拓精神。他并不只是介绍,还是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和先驱者,这反映在他回国后早期的作品上。这在当时中国画坛上是极少见的,而且是当时社会所不接受的。当时被认为是搞形式主义,后来“反右”时更被批判得体无完肤。可见他那时顶着多大压力,需要付出多大的胆识和勇气才能做到。其实他那时的作品为中国画坛吹进了一股清新的画风,既具有很强的形式美感,又与中国的实际相结合,是经得起推敲的艺术佳作,历久弥新、馨香日浓。这种特点也体现在他后来去苗区所画的少数民族形象中,浓郁的个人风格和装饰韵味相结合。然而,也正是由于庞先生的这种不安于现状、敢为人先的精神、性格,注定了他命运多桀、坎坷曲折的悲怆人生!

二、庞先生最早把“设计理念”带到中国美术界。他率先在中央美术学院成立了工艺美术系,继而筹办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新中国第一所设计艺术的最高学府,这对推动中国的现代工商业发展以至整个社会经济的发展都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可以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壮举。如今,这个学院已经培养出一批又一批艺术设计领域的人才、骨干、精英,承担和完成了无数国家重大标徽、建筑装饰、染织服装、陶瓷艺术、装潢美术、环境艺术及工业产品等方面的设计任务,为美化新中国的形象和人民的衣食住行建立了丰功伟业。

三、庞先生在身遭“反右”重大政治冤案的不幸之后,仍以顽强的意志、百折不挠的精神二十年磨一剑,写出了数十万字的《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我清楚地记得,在他写书期间曾对我们说:他的心脏曾几次停止跳动,又几次从死神手中挣脱,在最困难的时候是《约翰•克利斯多夫》书中主人公原型贝多芬和命运抗争的精神鼓舞了他,使他得以支撑下来。可以说,这本书是庞先生用自己的“生命”写就的。这本书首次以现代设计理念和形式美的视角去分析中国历代传统艺术的精华,使我们这些后辈学子受益终生。因为庞先生深知中国的现代设计要在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必须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他在法国留学期间,德国导师对他说:“你们中国的艺术才是最应该学习的。”我认为,我在“工艺美院”5年学习的最大收获就是认识了中国传统艺术(包括古代和民间艺术)的博大精深,并从中汲取了不尽的养分。

庞先生的一生是悲怆的一生、辉煌的一生和功勋卓著的一生!他的精神会随着他的业绩永存于世!

庞壔(庞薰琹长女、画家):

父亲之前的成绩已经成为历史,在这里我想谈谈他未完成的心愿。父亲之所以不去美国,不去其他国家,因为他想要留下来,留在中国。中国的文化源远流长,中国人又是如此聪慧的人民,在这片沃土,一定能培养出世界一流、有中国特点的的设计家。这就是他的心愿。如今中国经济已经起飞了,但设计界的发展还是相对滞后的。在此希望我们的设计师更加努力,达到国际一流水平,设计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形象。

北京画院美术馆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的再版工作,可见他们的专业、高效与努力。想要达到专业水平,不下苦功是不行的,要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去做,不要想抄捷径,弄虚作假。父亲当时所在的西南联大的规模并不大,但很多诺内尔奖得主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原因就在于老师教导有方。目前学院内的浮夸和不讲实效的风气很严重,作为知识分子,我们要尊重自己的良心。现在我们的建筑常常要请外国人来设计,我认为这是一种洋奴思想,应该要克制。我们中国要立志做世界的“制造者”,而不是“加工者”。

吴洪亮(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

感谢各位先生及各位前辈的到来。第一次见到《地之子》是在广东美术馆,后来我在常熟美术馆看到庞先生这样惊人的作品,首先是庞先生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人感动了我,才有了今天的画展。庞先生的展览是我们“20世纪中国美术大家系列”的第12个展览,我们希望用自己的工作来勾勒20世纪这些艺术大家的全貌。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各位前辈能够给予我们帮助。我们是一支年轻的团队,希望通过我们的工作可以对前人表示一些尊敬,对后人做一点点基础的贡献,谢谢各位老师。